杨立一
唐时绘事兴盛,可查画师优者近四百,遗佳作诸多。出自画师张萱的《捣练图》便为其一。画面把整个捣练过程捣练、织线、熨烫的工序分为三个部分来呈现。宋时藏于皇家,得徽宗皇帝喜爱,亲自临摹。
《捣练》的“练”,是一种丝织品,又是一种丝绸加工手段。刚刚织成时质地坚硬,必须经过草木灰碱性溶液沸煮、日晒氧化漂白,再用杵捣,加强草木灰水对丝胶的渗透能力,使脱胶均匀彻底,才能使丝绸变得柔软洁白。那么,捣练应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,但由画面上妇女发式、行装来看,这并非一幅平民妇女劳作图。很明显这几个妇女都出生贵族,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去做捣练这样一件算不得悠闲的事呢?
南唐后主,李煜词《捣练子令》似乎揭示了答案。词曰:深院静,小庭空,断续寒砧断续风。无奈夜长人不寐,数声和月到帘栊。短短廿七个字,却将思念,无奈,女子之痴心写尽。虽此词此图非属同朝,但图文相照,情意相生。男人们整日忙于国家大事,或是出征,或是议事;又或三妻四妾,难以顾全。得不到丈夫宠爱的贵妇,便将这对夫君幽婉绵长的思念寄托在一槌槌的杵捣之间了。
这种女子对丈夫的思念方式颇为普遍,关于捣练之诗还有唐代韦庄《捣练篇》;宋代贺铸《夜捣衣/捣练子》等等。有理由相信,画捣练者定不止张萱一个,但却不是谁都能画出其中的款款情意。且先看看张萱为何人物。据《宣和画谱》载:
张萱,京兆(陕西省西安)人也。善画人物而于贵公子与闺房之秀最工。其为花蹊竹榭,点缀皆极妍巧。以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画长门怨,甚有思致。又能写婴儿,此有为难。盖婴儿形貌态度自是一家,要于大小岁数间定其面目髫稚。世之画者,不失之于身小而貌壮则失之于似妇人,又贵贱,气调与骨法尤须分别。杜甫诗有:小儿五岁气食牛,满堂宾客皆回头。此岂可以常儿比也,画者宜于此致思焉。
由此可见张萱主攻人物,在那时便已注意到孩童的脸部比例与大人不同。在《捣练图》熨练一组中,执绢的妇女身躯稍向后仰,微微着力,形于意表;熨练妇女专注的表情,端丽的仪容,显得温厚从容。作者表现妇女的捣练活动,不仅是描绘捣练、络线、缝衣、熨练等过程,还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,对情趣细节的刻画。这使画面充满了生活气息。
女子情意再深,画者观察再细,若无精湛的技艺一样是无法将其表达出来。犹如一个满腹佳句的哑巴,悟得到,言不出。在《捣练图》中画家以细劲圆浑、刚柔相济的墨线勾勒人物形象。且撇开颜色不说,只看这些长长短短,错落有致的线条。看久了便觉得静中显动,画面静止而人物似在运动。至于为何会如此,《美学散步》一书有云:
“推”是由线纹的力的方向及组织引动吾人空间深远平之感入。不由几何形线的静的透视的秩序,而由生动线条的节奏趋势以引起空间感觉。如中国书法所引起的空间感。
在中国画中,线条占有极重要的位置。单根的线条是否有力浑圆,多根线条的组合是否灵动恰当,每每体现着作者的功力是否深厚。每一根线条的相向相背,紧密疏散都有着它独特的意义。不论是作者的刻意安排还是自然流露。《捣练图》中,仕女胸前腰间的束带,那三四根线条,自几个不同的方向顺着她们丰润的身体隐去。无形中让人感觉到衣物的束感由后背向胸前的拉扯力。再看裙摆飘摇,或折或垂,亦是三四根线一相聚,三四根线一散逸,此消彼长之间将襦裙拽得生动柔软。
忽想起佛家语:一花一世界,一沙一天国。中国画中的线条便是如此,一根线里所交代的便已是曲曲折折,千千万万。伴随着线在纸面“舞蹈”性的跃动,分割出“块面”,暗示空间的存在。
庄子说: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。留白无疑是中国画里被公认的一绝。所谓计白当黑,一张纸,线条是画的一组,空白是画的另一组,两组相合才能成为一幅完整的画。这空白是故意的安排,是故意留下的想象。就好似一本小说的开放式结尾,留下无限的可能性。所以看《捣练图》,虽未着背景,然其环境能自生于观者之心。读者大可自行想象那是怎样的宫闱,怎样的庭院,有怎样的青石板,有怎样的毛地毡。其中玩味却只在心有灵犀。
如果中国画的空间仅仅只是留白,那么也并不值得那么推崇。苏辙《论语解》说:贵真空,不贵顽空。盖顽空则顽然无知之空,木石是也。若真空,则犹之天焉!湛然寂然,元无一物,然四时自尔行,百物自尔生。粲为日星,滃为云雾。沛为雨露,轰为雷霆。皆自虚空生。而所谓湛然寂然者自若也。
可见若只是空出白来,那便是顽空。而真空则呈现出生命的律动,气息的流转。不同于西方定点透视,中国画家对周遭的观察融入了时间的轴线。这就使得中国画的空间成为一个四维空间,同时涵盖了长、宽、深度以及时间四个坐标轴。所以当人们在欣赏一幅中国画的时候,看到的不仅仅只是作者单一时间点所看到的,而是能看到作者好几个时辰,好几天,甚至好几个月,好几年所看到的景物、风物。这些物象在压缩到一起的时间中变得有生命。这便是中国画中空间精妙的另一所在。
《捣练图》中,时间变化的痕迹藏匿在细微之处:作者定不会在看到女子挽袖的同时看到少女从练下穿过,而这几组捣练工序也未必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进行。通过自己脑中的拼贴,作者将不同时空的景物放到一起,不突兀,不造作。相反,画面因此而更添生气。而这样一份生机一直流传到了今天。
行云流水的线条穿起时间,隔着摸不着的空间定格了影像。画卷上的女子仍专心手里的动作,未开口,亦不顾盼。但却有人听到“长安一片月……秋风吹不尽……玉关情。何日……良人罢远征……”这样断断续续的吟唱。■